在北京往南100公里的村镇,一台机器正在隆隆作响。当交错的齿轮开始旋转,它可以把丢进去的任何东西吞噬,挤压粉碎。
从北京亦庄的家出发,刘玮每次都要驱车一个小时,来到这个工厂聚集的小村庄。
我们到的那天,北京下着大雪,工厂边上的河面都结了冰。暴雪预警已经推送到每个人的手机上,刘玮一遍遍强调:“我们得抓紧时间销毁完,不然下大雪高速封路就回不去了赢博体育app。”
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堆在门口,里面就是从全国各地寄来待销毁的婚纱照。工人把它们装上搬运车,运到车间,然后拆开。
“用一句话概括自己处理婚纱照的难点,就是个人没法完美妥善、不留遗憾地处理婚纱照。”刘玮告诉我们,拿剪子剪、拿锤子砸、用火烧,都是很难损毁的,直接扔到垃圾桶又会有隐私问题。
有的婚纱照看上去几乎崭新,甚至有人会直接从摄影机构寄来没拆封的照片。有一些则看得出时间的痕迹,比如一堆卷曲起来的相纸,照片里的人还留着复古的妆容和造型。
刘玮在车间里忙碌地走来走去,手机连着充电宝,随时给客户发消息,拍下铺在地上的婚纱照给客户确认数量。然后和工人们分工,为照片上的人脸喷漆,保护隐私,有的客户会提出一些特别的要求,为此他特意买了不同颜色的喷漆,还要特别交代大家喷什么颜色。
我们在现场观看了销毁的全过程。喷漆完成后,销毁就正式开始了,工人一个接一个地往机器里放入照片,刘玮则在一旁录制视频,给客户发过去。为了记清楚每一个客户对应哪些照片,他会在备注里加上是否收到快递、日期、地址等等信息。
粉碎机被刘玮戏称为“爱海捐躯客”,粉碎的声音有些刺耳和锐利,并不如想象中“解压”,像玻璃渣子被碾碎的声音,机器运转时,时不时会有碎片飞溅出来。
当照片被放入粉碎机的“大口”,很快,那些各式各样的彩色婚纱照,就变成传送带上看起来每块都一样的扁平碎片,宣告着只要进去了就是有去无回。
相比赚钱,刘玮更像是一个提供情绪价值的树洞,起初刘玮还会感慨客户倾诉的各种离婚、出轨、背叛的剧情,后来听得多了也免疫了,他每天都在面对形形的人和故事,结合客户给他发的几句话语牢骚,就能还原出他们生活状态的一角。
“他们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交代。”刘玮觉得通过销毁婚纱照,算是帮别人完成了这个交代。
从今年四月接到第一单,到目前为止,已经销毁了400多单,来找他的70%以上都是女性,来咨询的也大多是女性,年龄大概在20岁到40多岁。
我今年41岁了。40多岁的人,谁身边没有几个离过婚的朋友。不管是离异的、谈恋爱分手的,还是去世的,有的人都已经二婚生孩子了,之前的结婚照再留在家,也不合适,是吧?
有位河北的女士,她已经再婚,现在在孕期了。她当时应该是不太信得过我们,所以自己冒着沙尘暴的天气,大老远地开车十几公里拉了一箱东西过来,我们销毁的时候,她就在旁边拍。
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,我们还允许她自己往里扔了一个小件。后来我们还算建立了一定的友谊,现在还保持着联系。
有个客户要求男士喷红色、女士喷黑色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,我们只管尽量满足他们。还有人要求整幅照片都喷成绿色,说是因为“黑属水,绿属木”,我也不懂,反正是和风水有关系。
上周还有一个女士要求把自己全部喷漆遮挡住,男士不喷漆,并且要求在销毁时只销毁男士的那半边,她自己留着。我没法问具体的原因,但是能想到可能是恨得太深了。但是这个要求太危险了,我们没法操作,最后好说歹说,还是全部都销毁了。
每天傍晚开始是咨询的高峰期。大部分人咨询完之后不会马上下单,有的人只是想有个地方可以倾诉完自己的故事。很多时候,成单的人跟我说得不多,因为他们已经做好销毁这个决定了,往往那些还在犹豫的、没成单的人反而说了很多。
最常见的就是出轨、背叛的剧情。有个山东姑娘跟我倾诉,自己在家带孩子,老公却在外面出轨好多年,屡教不改,两个人虽然已经分居了,但是分又分不开,好又好不了。最后她告诉我起诉离婚没有离成,所以这个生意我是没有做成的,就听了一个多小时的故事。
他们在倾诉的时候,也是在自己做决定。我不会催单,一定要让客户自愿做出这个决定,而不是由于我在旁边煽风点火,因为这是客户一辈子的大事,我不想让他们后悔。在拍照给客户确认数量的时候,我也会再提醒他们确认到底要不要销毁,现在反悔还来得及。
有一个保定的哥们挺可爱的,他应该是在天津工作,有一个周三下午他跟我说,周四就能寄到,寄到了就马上销毁,要加钱加急。我想着他寄到的时候可能工人已经下班了,就跟他商量能不能在寄到的第二天一早销毁。
因为一般不会有人加急的,只要寄出了快递对很多客户来说事情就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,至于什么时候销毁,可能没那么急。
但他挺奇怪的,周四又问我快递到了没,我说如果实在急我就让工人加个班。结果他说不是,你等我信儿,可能有变化。周五早上,他给我发了五个字说“媳妇回来了”,让我给寄回去,不销毁了。我一下子就明白了,可能就是年轻人吵架又和好了。
除了照片以外,有的人会把婚鞋、结婚的礼布都寄来,还有寄婚纱、被子的,这些我们机器也销毁不了,会卡住,但客户都会让我们看着处理,反正是都不想留了。
最让我共情的是人的生离死别,因为人到了这个年纪,总是会经历去世,造成家里的一地鸡毛。
有个小伙子私信我,让我帮他买一束欢乐颂玫瑰放进粉碎机里销毁,因为他前女友生前最喜欢这种花,但是在疫情初期她就去世了,想用这种方式跟她告别。
还有一个家人去世的客户。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寄来照片的是男方还是女方,我只知道是他的另一半去世了,比我们大几岁,七几年生的人。他当时还特意说不是离婚了,是人不在了,怕我误会。
这个事就很困扰他,照片留在家里,从风俗上来讲,人去世后,照片应该是一块烧走的,但是合影上面还有活人,所以没法烧。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往前走一步,或者说是害怕睹物思人,不知道是哪种原因,反正是不愿意在家里再放着了。
因为我的发小去年去世了,正好今年我发小的一周年祭日,和他找我销毁这个时间是重叠的,都在夏天那会儿。我就特别能共情,算是物伤其类。
我们也会收到一些和婚姻不相关的个人物品,我不太好揣测别人的心理,但是这些物品上一定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和回忆。
有一次收到从内蒙古寄来的5本日记,大大小小的日记本,已经用胶带纸缠好了,可能是不同时期写的。
收到这个让我联想起自己的青年时期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销毁日记,而且日记相比婚纱照来说自己也很容易处理,可能是觉得当时太幼稚了,又不忍心自己亲手扔掉或烧掉。
还有一个宠物客户。5月份的时候他们家的猫去世了,这只猫刚出生她就抱回家了,对它很有感情。当时送来了一大车东西,猫爬架、猫砂盆、猫笼子、猫的衣服,一切东西都拿过来了。
这些东西可能有的人会转让、赠送,或者直接丢掉,但我觉得她是跟她的猫做一个告别来的,她一定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。
有的人找我也不是为了销毁婚纱照,问我怎么做这个生意是最多的,我还遇到过一些特别的请求。
就前几天,有一位女士在社交媒体上给我发消息,特别认真地问我,能不能过来工厂工作。我以为她说销售之类的岗位,我说我们目前不招销售,因为还在一个试水的阶段。
结果她跟我说不是赢博体育官网入口,她是想从事体力劳动。因为她失业导致抑郁了,医生建议她从事体力劳动,她看过我的视频,觉得能有效地排解她的压力,所以就特别想自己“哗哗”地往里扔东西。
这把我也吓一跳,因为我们这个设备操作是需要资格上岗的,不是谁都可以往里扔的,它有一定风险。于是大晚上的我就在那给人疏解,跟她解释为什么不能来这里上班,要是她真的那么喜欢,那每次销毁的时候都可以来现场看。
网络上对我们的评价特别极端,有需求的人会觉得我们特别贴切,没有需求的人就会讽刺挖苦,甚至私信我说“你们还真干这个啊,真的不是噱头吗”,这种我都选择视而不见。
但相反,客户最终给我的反馈都让我很有成就感,有的客户会说你们做的真是大好事,还会一起寄来当地的一些特产,我就会觉得,成全别人其实也是陶冶自己。
婚纱照承载的东西太多了,情感也好,记忆也好,象征意义也好。被销毁之后,人的心态是一定有变化的,不论是变好还是变坏。因为从销毁这一刻开始,对他来说既是结束的一个里程碑,也是新生活的一个里程碑。